白夜未眠

[仙四|霄青]青空

Stage.00

生时何需久睡，死后自当长眠。
青年站在飘雨的山峰顶端，心中无端的冒出了这样一句。
于是无须思量便能理解。
大限将至。

年幼的孩儿在不远处睁着无一丝杂念的大眼睛偷偷的注视着他，好奇的眼神中藏着毫不演示的依赖。
他突然觉得心中阻塞，似乎有什么还放不下。
天河，天河，天悬星河。
玄霄。

淅沥的雨丝零落的洒在肩头，发梢，脸颊。
他望着雨幕睁不开眼睛。
他知道，大限已至，他的眼睛，怕是已经看不清任何的东西了。

他再也看不到他说过的那片青空了。


于是他低声的嘱咐了孩子许多，信誓旦旦的向他保证着即使死去灵魂也会频繁的回来照看他，在孩子终于被说动露出笑容之时，他背过了身。
其实，他是想深深的再看看那孩子最后一眼的。
其实，他还并不想离开的。
但是，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在石沉溪洞的墓室前留下了他的魁召，然后走进了墓室，在夙玉棺木旁边的另一副棺木中躺了下来，盖上了棺盖，闭上了眼睛。
周身冰冷刺骨，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慢慢的和这寒冷融合着。
他在漫长的寒冷包覆住的等待中深深的沉睡。
他想。
这算是一个没有遗憾的人生……吗？

我命由我不由天…………是真的吗……
除了……

他拉起了一丝有些无奈的笑容，默默的对自己说。

云天青，你的一生结束了。


Stage.01

他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个梦。
他跟着那个有着和他相似容颜的少年来到他们隐居的山上。
阴雨绵绵，偏巧他又没有带伞的习惯。
他看到雨雾中的崖顶上，有灰衣的修长身影矗立，万分的熟悉。
但他没有前进，仅仅只是握紧了拳头。
因为，他知道那是幻影。

前方的少年看着他握紧的拳头迷茫的一歪头，将手指向了一个方向。
大哥，爹在那边，那边……已经等你很久很久了。

是的，太久太久了，一千年，十世，数十个轮回。
……却依然没有等到。

不愿继续多想，他顺着少年所说的方向走了进去，看到了那被沙石冰快所掩埋了的墓室。
冰石碎片，反射着美丽却又无机制的光芒，掩盖了那原本应有的秀丽。
寒气缭绕，冰冷彻骨，被阳炎所侵的自己为何都觉得泛出了寒意？
刺骨严寒，不见天日。

……天青。

心下不自觉的一沉……

那个少年的笑容就像是雨后的天空，澄澈而透明。
那个少年喜欢叫他师兄，眼里总有抹不去的狡黠聪慧的笑意。
那个少年说话大大咧咧总带着调侃的口气，却非常的会笼络人心。
那个少年常常惹事被罚去思返谷思过，下雨带伞却从来不曾忘记。
……因为他和他总是在一起。

那个少年叫云天青。

吵闹的云天青。
琼华的叛徒云天青。
有着和名字相符的纯净笑容的云天青。
毁掉自己一生的云天青。
一直都自觉的带着伞的云天青。
被那些寒冷刺骨的冰石块所掩埋的，一生负罪甚至得不到安息的云天青。

他似乎看到少年叫着他的名字柔柔的对他微笑时，眼中所散发的温柔的光芒。

天青，天青。
你为什么要跟夙玉一块儿离开？

他问不出口，也永远不会问。
他等着少年有朝一日会回来告诉他原因，然后让自己知道，一切都只是误会，只是噩梦而已。
而噩梦，终有一天会醒来。

但他并没有等到那一天。

和他有着相似容颜的少年就对他说，爹早就死了。
死了，死了……
……我，不是也早就该死了么？
生死有命…………不，命应该是由着自己而不是天的。
他想起，少年曾经很有精神的追在他身后信誓旦旦的这么说着，眼中似乎还散发着光芒。

他合上了眼，然后又睁开，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他记得少年说那话时脸上坚定而又狡黠的笑容，他记得那时的天空美丽无垠的青蓝色。

阴暗冰冷不见天日无法安息等待千年……
他楞楞的看着碎石冰块下埋葬的那个有着美丽笑颜的不能安息的灵魂。

天青…………天青在那里面？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听见了心中某样东西破碎的声音。
然后身体就不再受理智的控制了。

手指划破，浸出了血水，衣摆被挂破，上好的布料被撕扯开来，他都无暇顾及。

最后。
他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个少年了。



Stage.02

他曾经做过一个梦。
彼时年少的他就知道那是梦境，并且是非常虚妄不真实的梦境。
可仍然为之迷惑。

少年时期的他在剑舞坪席地而坐，纤长的手指细心的拨动古琴音弦。
悠扬琴声缭绕的净地竟无一丝杂响。
深沉的空忧寂静让他觉得心神宁静的同时却又深深的不习惯。

远远的似乎有弟子路过，却因不愿打断他的琴声而静静的绕开。
他一个人在那里弹奏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懂和理解的曲调。

天色有些阴暗，似乎是下雨的征兆。
雨过天青。

事实上并非如此，他的梦里卷起了朦胧的白气，将一切席卷。
等到他从自己的世界中猛然回神之时，身边早已被雾气包围。
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了他和他的琴。
以及那不知为谁而做的曲。

他相信这是一场梦境。
事实上他并不会为他作曲，更不会在雨前的剑舞坪为他弹琴。
这只是一场梦境，梦里有更为诚实的自己。

他站起了身，轻抚着琴，等待着雨的来临。
等待着梦的清醒。

然后那个人穿过了迷雾出现在了他的梦里。
一样的发，一样的面容，一样的眼睛。
却是完全不同的样子。

不再青涩的脸庞，不再戏谑的神色，不再华丽的服饰。
盛满了悲伤的眼睛。

天青，天青。
他听见自己叫着他名字的声音。

青年静静的走近，将头埋在了他的胸前，像是在寻求保护。
他反射性的抬起了手，却又定在了空中，犹豫不决。

意外冰冷的触感。
青年的身体冷得像是冰快。
这种随时都可能消逝的寒冷感觉让他觉得有些恐慌。
他张开了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久久开不了口。

埋头在他胸前的青年悲哀的注视着年少的他，低下了头。
只是轻轻的一句。

师兄，对不起。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对不起，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他那狡黠聪慧天不怕地不怕的师弟会看上去那么的悲伤与苍凉。
他只觉得胸口无比的疼痛。

然后灰衣的师弟的身影也渐渐的隐没在了白雾中，再难寻匿。

空谷里终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还有一首回荡在谷中的没有听众的乐曲。

以及一场，他永远没有等到的雨。


Stage.03

曾几何时，少年喜欢在他面前高谈阔论，吵闹程度日益增长。
随之成长起来的是他自己的耐性。
少年在他拨动琴弦时会少有的安静，或合着旋律挥舞配剑。
于是浅青淡粉的绿叶红花散落于整个天地间就像是一场雨。

然后在什么时候，他就那么不见了。

冷淡却知性的师妹挽着漂亮的花簪，黑色的发在挥舞宝剑时会在空中划过犀利的弧度。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了…………被撕裂了的青空。

师妹从来都不会多话，从来都不会失礼，从来都是那么的聪明冷静。
他也不用多废唇舌，更不用给出犀利的眼神。
他们是那么的相似，相似到了甚至不用多言的地步。
于是，他觉得……这样就是最好了。

于是他开始日复一日的过着这样的日子。
每天闲暇时便和师妹静静相处，四目相对时，他觉得这样下去或许真的可以幸福。
然后曾经貌似亲密的那个少年此时就像是完全不曾存在过一般。
即使他一直都觉得……不对劲。

师妹的侧面真的很漂亮。
有这个认知之后他开始无意识的从侧面开始注视她。
起初还没有什么，到后来师妹的反映开始变得奇怪起来。
……其实他一直都很奇怪，为什么师妹会那么的关心‘师兄们’的修炼情况。
那双黑色的眼里深深的藏着他看不懂的东西。
其实他也不太想懂的，因为他知道那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但是有那么一天他还是问了。

“夙玉师妹，你眼睛里看到的到底是谁？”

天资聪颖的少女并没有吃惊太久就淡淡的回了口。

“那么，玄霄师兄，你透过我到底看到了谁？”

他无法回答。
尽管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已经找不到了吗，那个失去的少年？

你到底是以怎么样的心情在看着我跟她一起的呢？

那天晚上他等到了很晚，直到那个少年小声的，偷偷摸摸的推开门爬上床为止。
他以为那个害怕寒冷的人会像很久很久之前那样靠过来和自己挤到一起。
但是没有。
他在床的另一边缩成了一团，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于是他装作半醒的叫了他一声，天青。

黑暗里，他没有看见少年那一瞬间亮了起来随即又迅速昏暗了的眼睛。
他模糊的看见少年弯了弯嘴角，调侃着回了一句，师兄你下次还是叫夙玉师妹的名字吧。
他甚至没有看到那笑中有多少的无奈成分。

于是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的感觉是什么了。
当师妹黑色的长发在那不属于她的曲调中划破青空的时候。
当他第一次开始从侧面凝望她的时候。
当她开始代替他陪伴在他身边的时候。

茫然若失。

那个身影又缩回了床的边缘，蜷成了一团，似乎是觉得冷。
但是再也没有靠过来。
他不想知道，这是那个少年第多少次缩在一边，度过这样寒冷的夜。

但他知道，那一刻，他的心比夜色更冷。

撕裂了吗？……属于我的那片青空。


Stage.04

或许他曾经感受过幸福的。
他想。
如果那个时候能意识到那样就是幸福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他与少年一同拜入师门，相对于他的冷然严肃，少年却显得玩世不恭。
他二人上山时，琼华玄字辈弟子已颇多，太清真人抚着胡须竟一时想不到新的道号。
少年带着灵动的笑意，很是时机的打断了师父的犹疑。

“师父，师兄本名甚好，无须更动……我的么，师父辛劳，可改日再议。”
善解人意之举让太清真人频频点头。

少年向着他也投来了友好的笑意，他转过头，却只当没看见。
那清晰得可以看得到底的眼神让他无所适从。
他与少年一齐退出大殿。

“其实……师兄，你知道吗？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选择修仙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一直保持着比少年快一些的步伐前进着的他只能硬生生的收住了脚步。
明媚还是犹疑。
他的师弟为什么会给他留下如此矛盾的印象？
明明方才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如果改了名字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我没有反悔的余地了呢？”

所以才会‘好心’的替师父解围吗？
……但是现在你一样没有反悔的余地了。已经到这里了。

“所以……我稍微有一些害怕。”

他转过了身去，看着阳光照耀下的少年有些形单影只的影子。
到底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单薄的身影往往会给人一种在瑟瑟发抖的错觉。
就像是被丢弃在路边的小猫小狗，就像是…………少年时期只剩一个人的自己。

“……师兄你难道不怕么？”
身后的少年看着他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于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也对，师兄的决定了的事情就一定会…………”

他回过了身去，背对着少年。

“怕啊。”

“但是怕有什么用。”

“至少我还有我头顶上的这一片青空。”

他没有回头，所以他没有看到少年惊异的眼神，也没有看到抬头仰望过天空后的少年变得安详了许多的面容。
少年恢复了笑容，快步迈向了前方，亲热的挽住了他的手臂。
他感觉自己手上像挂了一只大个儿的兔子。
于是，习惯性的皱眉。

“那么师兄你说我该不该改名字呢？”
“师兄……哎，师兄你别走啊…………”
“……师兄！！我的名字是……云……天青，天青…………”

天青，天青。
他背过身离开时，嘴角拉起了细微的弧度。

还是不要改了吧。
他想跟少年这样说。

不要污染那片属于我的青空。


Stage.05

他和夙玉在一起后，少年失踪了很久。
并不是真的失去踪影，只是单纯的从他的视线里。
再也没有看到那抹漂亮的玄青色了。

他的心下有些落寞，却依然不会言明。

尽管疏离了他，少年也并没有克制自身的习性。
甚至像是在发泄什么似的，拼命的恶作剧，然后频繁的去思返谷。
有些悲哀的形式。

那期间他曾经遇见过他一次。
终生难忘的一次。

少年在思返谷里，对着四面峭壁，大声的呼喊着。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四面空荡的山谷里的空荡荡的只有这一个声音。
他感觉自己从来未曾如此的震撼过。

他看着少年的背影，远远的看着。
就像是在哭泣。

然后，在少年喊出最后一声时，那哭泣的幻影消失了。
他感觉自己心里最重要的某种不明意味的东西也跟着消失了。

然后少年回过头对着他干净明了的笑笑。
“师兄……我…………”

余音缭绕的空谷里，他却什么也听不清。


Stage.06

“大哥！！”
少年担忧的声音让他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了。
于是那些花红草绿的日子碎落了一地。
那片青空也不复存在了。

爱笑的少年依然躺在他的怀中，身上没有一丝的温度。
不会笑，不会叫他师兄，也不会为他撑伞。
……再也不会醒来。

他的心里深深的刺入了一根有倒勾的刺，拉扯着，撕裂着他毫无防备的心。
他再也不能逃避，再也不能否认，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他深爱着的那个少年不在了，哪里都不在了。

他死了。

他抱起了他冰冷僵硬的身体，跌跌撞撞的冲出了洞口，御剑而去。

天青。
原来，这么多年来……你都一直这么的冷。
他紧紧的抱着少年的身体，像是要将温度传给他一般。

恍惚里，他看到少年悲伤的对他笑了笑。

玄霄师兄，你知道吗？我曾经喜欢过你。

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

有水珠滴落在了少年早无血色的脸上。

下雨了吗？
他低下了头，闭上了眼睛，亲吻着少年早已冷硬了的唇。
于是，更多的水珠低落了下来。


又下雨了，天青。
……我又忘了带伞。
我会在雨前的剑舞坪为你弹琴……

…………等待着下一次雨过天青。


[尾声]

“师兄？……师兄……师兄？！！！”
高音量的呼唤声让他从深沉的睡梦中彻底的清醒了过来。
他看见他的师弟，那个有着狡黠笑容的少年，用有些担忧的眼神注视着他，还向着他伸出了手。

温暖的触觉停留在了脸上。

“师兄……你做噩梦了吗？怎么流泪了？”

是啊是啊，一切都是梦……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抓住了少年温暖的手臂，将他紧紧的拥在怀里。

“师兄……？你怎么了？”

“……天青，和我在一起吧……”



花瓣纷飞的四月午后，当他坐在剑舞坪小憩一会儿的时候，他的师弟大方的躺在了他的腿上，开始闭目养神。
花瓣飘落在那被阳光晒得发红的脸颊上，分外的美好。
他拉起了嘴角的弧度。

“天青。”
“唔……”ZZZ……
“我们私奔吧。”平淡无奇的声音。
“唔………………………………诶？！！！！！！”
反映过来的少年差点跳了起来，却被他伸手给按了下去。
“…………师兄你刚才说了什么？”无比黑线的确认着。
“我说‘我们私奔吧’。”面无表情的重复。“我们先一起逃下山，去青鸾峰隐居，然后成亲，不问世事…………”

少年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了起来，表情复杂的说了一句。
“师兄，我真的没有想到，你居然有臆想症。”
“……………………”


如果这一切都是我的臆想，
那么，请让我从此不再醒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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